星期四, 12月 14, 2006

悼孫運璿 想我們這一代(摘自商業周刊第 953 期)

本篇文章摘自:商業周刊第 953 期
作者:金惟純

這一代佔盡了便宜,搶足了機會,誤盡了大事,我們應該向孫運璿那一代說謝謝,向下一代說抱歉,懇求他們再給我們機會,完成這一代應有的任務。

孫運璿走了。我和他並不相熟。唯一的一次接觸是在十七年前《商業周刊》兩週年慶,我們以「薪火相傳──再造台灣經濟奇蹟」為主題,邀請他擔任貴賓,他欣然接受。當他坐在輪椅上蒞臨會場,兩百餘貴賓掌聲如雷、列隊致敬,感人的場面讓我動容。

雖然如此,當年三十餘歲的我,對「台灣經濟奇蹟」,對「孫運璿」,只能說有概念,稱不上什麼深刻的體會。時隔十七年,他過世,反倒令我感慨萬千。

我想到孫運璿那一整代人,想到我自己所屬的這一代人,想到兩代人給台灣帶來了什麼,覺得不吐不快。孫運璿與病魔纏鬥二十餘年,成為他那一代最後殞落的巨星,是不是就是為了帶給時代這樣的省思?那我們怎麼能不想想呢?

當壯年孫運璿在台灣荒山野地建電塔時,正是如今掌權的戰後嬰兒潮出生之日,而我忝為其中之一。我們這一代,從小對他們那一代敬而遠之。因為他們通常很嚴肅、很威權、甚至無趣;他們常告訴我們應該如何、不應該如何,卻又說不出什麼精彩的道理,總是老生常談。在家庭如此,在學校如此,在工作場合如此,在政治、社會上仍然如此。

因此,很自然的,我們這一代成長於承平時代的戰後嬰兒潮,就成了或隱性、或顯性的叛逆小子。在我們的青年時期,心中的英雄從不是上一代,多半不是古人、就是外國人。我們甚至認為,我們的上上代,也比上一代精彩氣魄得多。我們既然認為他們拘謹、威權、無趣,當然也很容易忽略他們到底做了些什麼。等我們這一代在抗爭和機巧中奪到了權,為了凸顯自己的正當性和優越性,更輕易的給他們戴上「威權少數統治」的帽子,找幾樁他們曾經犯過錯的事件,就準備這麼蓋棺論定了。

但孫運璿卻掙扎著活到了九十三歲才走,在我們這一代掌權卻一事無成的此時此刻,以他的死來提醒我們,他們曾經是如何的艱辛奮進、如何的無私無我、如何的高瞻遠矚;提醒我們,他們原來做了那麼多,卻取了那麼少,省吃儉用的都留給了我們。

孫運璿們的那一代,也是被壓抑的一代。他們的上一代是革命元老,下一代是青年才俊。他們青年時期在戰火動盪中度過,要靠辛勤恭謹熬到老才出頭。然而,台灣卻在他們手中脫胎換骨。他們創造了經濟奇蹟,讓數百萬家庭脫貧進入小康;他們甚至在臨退場前,還推動著影響未來二十年的前瞻規畫。從其中得到最大利益的是誰?正是如今當權的戰後嬰兒潮── 我們。他們的付出,使我們能在安定中成長、有機會受教育,在高成長經濟背景下就業、創業、累積財富、成就自我,甚至壯年掌大權,成為史上少有的幸運一代。

其實他們也可以不如此。不是說威權體制嗎?連殺人都可以,貪污有什麼不可以?炫耀有什麼不可以?人格破產有什麼不可以?奢華享受有什麼不可以?短視近利有什麼不可以?不是許多威權主政者都這麼做嗎?然而,他們那一代的在上位者卻沒有這麼做。沒錯,基於許許多多的時空條件因素,那一代是威權的一代,但他們卻在威權的框架下努力少犯錯誤,努力的多做對的事。持平的說,在某種程度上,他們活出了威權體制的某種典範。因為他們心中有國家、有人民,並以下一代的福祉為念。

我們這一代呢?我們平均教育程度比他們高,機會比他們多,日子過得比他們優渥,但這究竟是因為我們的優秀,還是因為他們的奉獻?我們自豪於衝撞了他們的威權,催促了民主提前到來,並使自己成為最大獲利者。我們弄出了「本土」概念,當然也有助於自身提前掌權。除此之外,我們還做了什麼?我們能讓下一代更優秀嗎?機會比我們更多嗎?日子過得比我們更好嗎?或者,更簡單的比照上一代的標準,我們活出了民主體制的某種典範嗎?

這答案不用問別人,問我們自己就知道了。當然,我們這一代還沒蓋棺論定,說不定還有十年,還有許多事有待成就,我們的時間還不夠。那麼,就該再問問,我們的價值觀、人格和見識,是不是可能成就大事?我們心中有國家、人民嗎?我們處處以下一代福祉為念嗎?如果我們這一代的掌權者,心中只有權力,沒有是非和責任,那麼,是誰拱著他們出頭的?是誰縱容他們可以這麼做的?這責任,難道不是我們這一代必須集體承擔的?

答案很清楚,迄今為止,我們這一代是佔盡了便宜,搶足了機會,誤盡了大事的一代。我們應該向孫運璿那一代說謝謝,表示懺悔,然後改過自新;我們應該向下一代說抱歉,懇求他們再給我們機會。我們應該繼承上一代傳下的薪火,完成我們這一代應有的任務:再造台灣經濟奇蹟,樹立民主典範。

頂多只剩十年了。如果從現在開始,我們能讓自己這一代真正優秀的好人出頭,也許還有機會。如果我們立即這麼做,也許我們之中有人能活到九十三歲,當他去世的時候,能讓下一代人由衷的紀念他,並且想起我們這一代曾經共同成就的事,為他們而做的事。要不然,我們一定會面對後代的質問:那時候,你在做什麼?

沒有留言: